窗外的蟬鳴混雜著台上老師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像是夏日的催眠曲,崔瀚率理所當然的在這樣助眠的午後陷入恍惚。教室的空調開的很足,舒適的環境讓他的眼皮不聽使喚地往下沉,只差幾分鐘就要投入周公的懷抱。

 

是被丟在後腦勺的紙團砸醒的。


整個人剛從混沌的思緒中抽離出來,男孩迷迷糊糊地理了理自己有點毛躁的髮梢,掉落在地的暗器是很少人會買的淺橙色便條紙,崔瀚率一瞥就能猜到它的來處,拾起時一顆藍的亮眼的薄荷糖一下從被揉得皺巴巴的便條紙中探出頭來。

 

『別打瞌睡啦,尾巴都跑出來了。』紙條上還用工整的字跡寫著叨唸的話語。

 

這才注意到自己點綴著黑色花紋的銀白色尾巴在半夢半醒中跑了出來,還侵門踏戶地垂墜在後座的鞋子上。

 

不用回頭就知道後座同學現在一定沒好氣的看著自己,想到那張平常唸他的時候總是噘著嘴的臉,男孩嘴角不禁上揚。悄悄將薄荷糖含入口中,淡淡的清涼混雜著甜味在舌尖上化開,不著痕跡地吹走盛夏的燥熱。

 

剛吃完糖心情極佳的人夾著透明包裝紙向後座方向揮了揮以示感謝,尾巴還先玩耍似地掃過對方的小腿才收起來,聽到後面傳來帶著縱容又拿他沒辦法的嘆氣,崔瀚率笑容的弧度變得更大。

 

有夫勝寛給他的糖果,塞滿無趣課程的下午好像變得沒那麼難熬了。

 

/

 

在校門口附近的咖啡廳照慣例買了冰美式和巧克力奶昔。擁有一雙笑眼的梅花鹿青年做咖啡時順口和他閒聊著近況。

 

「這陣子和勝寛好像比較少一起來?上次在學校附近遇到他時他有說你們最近都比較忙」流暢地將咖啡倒入透明塑膠杯,洪知秀彎起好看的桃花眼向弟弟道,「有空多來玩啊,勝哲和淨漢很想你們呢。」其實沒差幾歲的,但看到孩子們來總是要習慣性地嘮叨幾句。

 

崔瀚率正在研究尹淨漢新買回來放在店裡裝飾的石頭,還在感嘆他淨漢哥超乎常人的品味就聽見洪知秀的絮叨,「最近勝寛除了放送部之外還接了學生會的活動,我平常放學也要去知勳哥那邊,有空我們會過來的。」對洪知秀笑了笑,崔瀚率向他保證道。

 

「從小就看你們兩個老黏在一起,一時之間還有點不習慣不過這就是長大嘛,都會有各自的生活圈的。」將兩杯飲料遞給崔瀚率,梅花鹿哥哥像小時候一樣寵溺地拍了拍他的頭。

 

看著小心翼翼捧著飲料走出咖啡廳的背影,洪知秀笑著搖搖頭。每個星期三崔瀚率總會跑來點兩杯喝的再晃回學校,而其中一杯必定是夫勝寛就算冷死也要喝的冰美式。

 

不管生活圈再怎麼不同,有些事情還是不會變。

 

這個從小到大都活在自己世界裡,對什麼都看得淡然的弟弟也就就只有遇到和夫勝寛有關的事情才會上心一些。

 

夏天的太陽落得早,走回學校時天色已經染上了橘紅,崔瀚率吸著奶昔,踩過梧桐樹在地上搖曳的影子,手中緊握的是要給夫勝寛的冰美式。

 

直走、上樓、右轉,前往放送部的路走過太多次,用不著大腦思考身體就會自然動作,哼著小曲的男孩分毫不差的在六點三十分踏上最後一個台階。

 

星期三——升上高二後他們唯一能像從前那樣一起放學的日子,儘管夫勝寛還是要處理學長姐交代的事直至天色微暗,但至少他們還能一起踩著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回家。

 

他的脖子上會掛著耳罩式耳機,踩著沾染上些許塵土的帆布鞋,踏過那些投射在地的剪影,而在他旁邊滔滔不絕的人講到一個段落後會拿著喝到一半的冰美式和酸甜的檸檬冰棒轉頭問他要不要吃一口。

 

崔瀚率沒有向夫勝寛說過,但他一直很喜歡和他並著肩,慢慢走回家的那段路程。

 

或許是把小熊貓每個星期三下午興高采烈向他奔過來樣子當成太過理所當然的事情,夫勝寛和他不認識的男孩有說有笑地打鬧著走出來的畫面是他意料之外。

 

比他略高一些的男孩親暱的將小熊貓翹起來的頭髮理好,而夫勝寛也自然地轉頭向他道謝。太過熟悉的畫面從自己換成別人,崔瀚率有一瞬間的愣神。

 

捧著一袋橘子的人一眼就瞄到倚在牆邊的好友,馬上眉開眼笑地跑到他身邊,「哇啊不錯不錯,今天我們瀚率也是準時帶著冰美式過來了,平常沒白疼你啊。」

 

很快就奪回大腦掌控權的人只是像平常一樣打了聲招呼,將手裡冰塊已經融化大半的冰美式遞給夫勝寛。裝著咖啡的杯身因為夏天的關係變得濕淋淋的,讓他的手也連帶沾滿水氣,明明是每次都會有的事,不知道為什麼,水珠流淌過手掌心的感覺在今天特別不舒服。

 

注意到崔瀚率向旁邊探究的目光夫勝寛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身邊是竹馬從來沒見過的放送部部員,連忙拉著崔瀚率的手笑道,「這位是放送部社員李賢宇,賢宇哥大我們一屆來著,只是去年出國唸書這學期才回來。一直想介紹給你但前幾次都錯過了還好今天賢宇哥為了給我橘子特別折回來,剛好碰上你過來的時間。」

 

比他稍高一點的男孩向他笑了笑,對他伸出手,「我是李賢宇,你是崔瀚率沒錯吧?和勝寛聊天的時候他常常提到你,說你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今天總算見到本人了。」

 

崔瀚率想伸出手,卻發現自己的手還殘留些許水氣,匆匆在褲管上擦了兩把才握住對方伸出來的手。

 

比他的還大一些,是乾燥而溫暖的手。

 

向李賢宇道別後夫勝寛便抓起崔瀚率的手,蹦蹦跳跳地往樓梯口直衝,深棕色的髮絲在風中飛揚,「我中午胃口不太好就沒吃,結果現在快餓死啦,我們快回家吃左女士的醬蟹配上你奶奶做的水蘿蔔泡菜。」像是在撒嬌一般的抱怨著,嘴巴又習慣性地噘起,小鴨子似的。

 

還是那個熟悉的小熊貓,看著兩人牽著的手,崔瀚率突然覺得剛剛的自己過度敏感,正要扯起嘴角附和,卻又被後面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

 

「勝寛啊,明天見。別忘了我們說好明天晚上要一起吃燒肉啊。」李賢宇圈起手放在嘴邊朝夫勝寛喊著,在晚霞下笑的溫柔。

 

夫勝寛咧開嘴轉向李賢宇揮揮手,「當然不會忘啦,賢宇哥明天見~」

 

下樓前崔瀚率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李賢宇仍然站在原處,嘴角的笑意味深長。

 

/

 

學校離他們住的社區不遠,路程大約十五到二十分鐘,恰好是可以好好分享一件事情的長短。

 

今天的話題不再是夫勝寛平常愛提到的歡喜冤家李燦,也不是學生會裡與他最親近的李碩珉。

 

是李賢宇。

 

夫勝寛好像講了很多有關他的事,從種族到家鄉,鉅細靡遺的,連他的遠親也是小熊貓都知道。

 

崔瀚率不太想細聽,光是保持讓自己與平時無異就花光他所有心緒,但他的努力顯然成效不彰——一直直視著前方專心走路的男孩連夫勝寛今天沒有拉著他的手吵著要去買冰吃都沒發現。

 

他只是一口一口吸著飲料,放了太久的奶昔像今天晚上的風,悶熱又黏膩。

 

「瀚率啊,你在不開心嗎?」

 

直到夫勝寛停在他面前,轉頭認真盯著他時崔瀚率才回過神來,眼前的人緊握著書包肩帶,淺褐色的眼裡倒映著他的面容,滿臉都寫著擔心。

 

崔瀚率張了張口,卻覺得喉嚨發乾。

 

為什麼你和他才認識一陣子就那麼熟絡?為什麼你連他愛吃什麼都那麼清楚?為什麼你連他的家庭背景都了解得透徹?

 

滿腹的疑問,但最想說出口不過是最簡單直白的問題。

 

你很喜歡李賢宇嗎?

 

看著夫勝寛清澈的雙眼,他卻發現自己沒有勇氣問出口。

 

隨便扯了個因為做不出李知勳交代的作業所以有點煩腦的藉口,崔瀚率沒再繼續說話,他能感覺到自己耳根發紅。本來就不擅長欺騙的人臨時圓的謊,任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個拙劣的謊言。

 

夫勝寛看著男孩低垂的眉眼,握著肩帶的手越發收緊。少了他們的談話,空氣顯得有些凝固。

 

「我可以摸摸你的尾巴嗎?」沈默了一會,夫勝寛沒有戳破他的謊言,只是抬頭看向他,提出沒頭沒尾的要求。

 

把臉埋進雪豹漂亮的銀白色尾巴,夫勝寛來回磨蹭著,「沒關係,等瀚率想跟我說的時候再講吧。」

 

他聽到小熊貓悶悶的聲音,在夕陽完全落下的夏夜裡,微弱卻清晰。

 

/

 

在不安的時候總叼著尾巴是雪豹的習性,咬著充滿自己味道的毛茸茸尾部能有效舒緩他們緊張的情緒。然而比同齡人處事更泰然的崔瀚率在高中後便不曾遇到須要動用到尾巴的時刻,夫勝寛還打趣地說他一點都不像那些因為青春期的煩惱而老是把尾巴叼在口中的同齡雪豹。

 

總被人誇獎心性穩定的少年從回家後便整個人成大字型地躺在床上,蓬鬆又柔軟的皮毛正塞滿了他整個口腔,牙齒還不住的左右磨擦著。崔瀚率想,光是一個夫勝寛就夠了,一個他就足以讓自己變成禿尾巴雪豹。

 

其實一直都知道的,夫勝寛很受歡迎這件事。

 

打從他們在幼兒園認識的第一天小雪豹就能感受到新朋友小熊貓的交際能力極佳。上了小學、中學後,夫勝寛親和又幽默的個性讓他在群體中越來越討喜,上至社區裡已經沒辦法維持人形的花貓奶奶下至剛學會變成人形的小兔子看到他都要聊上兩句。小熊貓在大家眼裡一直是一顆溫暖的小太陽。

 

然而只有從小和夫勝寛形影不離的崔瀚率知道,看似隨和友善的小熊貓骨子裡不只認生,防備心也比一般人更重些。

 

剛到幼兒園的第一天,還未社會化的小雪豹看到在遠古時期是屬於雪豹食物之一的小熊貓便拉著老師,奶聲奶氣地說了來到幼兒園後除了自我介紹外的第一句話——「勝寛聞起來好香,好想吃掉。」

 

在家又哭又鬧,好不容易才被媽媽哄來上學交朋友的小熊貓來到幼兒園一小時就馬上遇到人生危機,被天敵恐怖的宣言嚇得哭了出來,變回幼獸型態的夫勝寛一溜煙地爬上旁邊的大樹,怎麼勸也不願下來,哭著的時候也不忘張開雙手威嚇下方一臉不解的新同學。後來是老師讓崔瀚率在樹下保證了好久他絕對不會吃掉夫勝寛,還拿了他最愛的橘子引誘,在樹上呲牙咧嘴的小熊貓才願意相信他一回。

 

一直到長大後夫勝寛偶然說溜了嘴,崔瀚率才知道幼兒園他們一起午睡時,小熊貓總會暗自睜開眼觀察他會不會偷偷吃掉自己。

 

要讓夫勝寛真正卸下心防要很久很久,至少在崔瀚率的認知裡是這樣的。

 

但他卻能從夫勝寛看著李賢宇的眼神和笑容發現真切與完全的信任。

 

明明才認識不到幾個月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只能拿著在盛夏裡迅速消融的冰美式在遠處看著他,連一步都跨不出去。

 

李賢宇和夫勝寛之間的互動與洪知秀下午的一番話在他腦海中不停打轉。

 

生活圈嗎?

 

隨著年紀增長,他們兩個的喜好明顯南轅北轍,夫勝寛喜歡球類運動、互動性高的社交場合,而崔瀚率對那些不怎麼感興趣,相較於活潑外向的好友,他更傾向靜態的活動。

 

在這之中當然也多了不少各自的朋友,崔瀚率不覺得自己有因為這件事煩惱過。早熟的男孩一直秉持著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這個觀念,夫勝寛和他從牙牙學語時就認識,從記事以來,生活中的每一幀光影幾乎都有他的影子,但這並不代表他能理所當然地佔據他的一切,他只是享受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光。

 

在朋友這塊,崔瀚率認為自己十多年來做得很好。

 

從未想過自己屬於情緒化的類型,與連看電影都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竹馬相反,崔瀚率總是擔當那個遞衛生紙的角色。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己並不如想象中那樣理性。

 

就算擁有再多朋友,夫勝寛也只會抱著他的尾巴睡覺;只會對他的耳朵有種莫名的執著;只會把不愛吃的黃瓜挑給他;只會在他面前變成小熊貓張開雙手佯裝威嚇實則耍賴。

 

他最常因為他而氣惱,卻也最容易因爲他用毛茸茸的雪豹型態撒嬌而破涕為笑。

 

或許,一切的從容不過是建立在知曉自己對夫勝寛來說是特別的人這樣的基礎上。

 

當開始貪戀一個人對他的好,到後來是不是就會想要佔有這個人?

 

如果某一天開始,星期三的夕陽、藍色的薄荷糖、黃色的檸檬冰棒和那些狎暱的舉動不再屬於他們兩個,那他們會是什麼樣子?

 

崔瀚率和夫勝寛之間,會是什麼樣子?

 

直到大腦傳來疼痛的警訊崔瀚率才發現尾巴在不知不覺間被咬出了血。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確是隻處於青春期的雪豹。

 

/

 

中午的食堂屬全校數一數二熱鬧的地方,嘻笑打鬧聲充斥著整個空間。夫勝寛熟門熟路地走到熟悉的位置將餐盤放下。

 

崔瀚率瞄了一眼,綠油油的,全是蔬食。

 

「你怎麼整盤全是肉啊,就算是肉食動物還是要吃點蔬菜比較好,不然你好歹也拿些水果嘛。」甫一坐下便開啟碎唸模式,夫勝寛夾起一把青菜放入崔瀚率盤裡。

 

簡單應了一聲,崔瀚率安靜的繼續吃著午餐。青菜被他推向邊緣,看起來蔫巴巴的,跟他的人一樣。

 

看著比平時更加沈默的友人,夫勝寛擔心地皺起眉頭,「呀!崔瀚率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不然為什麼這兩天整個人都不太對勁?」

 

身體微微後傾,崔瀚率巧妙避開想要探他額溫的手,「沒有不舒服,只是最近太熱了。」

 

有點失落地收回手,夫勝寛乾咳了幾聲,試圖轉換尷尬的氛圍,「賢宇哥問今天晚上你要不要一起來,他說你感覺是個有趣的人,想好好跟你認識。」

 

又是李賢宇。

 

崔瀚率拿著筷子的手緊了緊,「我今天要去知勳哥那裡,可能會忙到很晚吧,就不去了。」講完才發現語氣比平常生硬不少,但卻也沒有要挽救的意思。

 

他訝異於自己的反常,也因為夫勝寛的不知所措有些懊惱,然而對一切情況的無力與惱怒站上風,令他刻意忽略對面的人。

 

「那好吧」夫勝寛覺得有些難受,幾欲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像崔瀚率一樣沈默地吃起眼前的午餐。

 

從昨天開始他和崔瀚率之間便瀰漫著古怪又微妙的氛圍,旁人看來或許會覺得崔瀚率跟平常無異,然而自詡為崔氏翻譯機的夫勝寛能感受到他心事重重,並且不想與人分享。

 

壓抑的氣氛僅僅持續了一會兒便被熱情的招呼劃開,放送部出了名的校草金珉奎不只人高音量也不容小覷,聲音來源端著特大號的盤子向他們直衝,身後還跟著一派悠閒的李賢宇。

 

「哇今天食堂人太多了吧,到處都沒位子了,還好有看到你們,不介意我們一起吧?」雖然說是問句,但早在看到是要好的弟弟們後就一副打算在崔瀚率身旁安居的勢頭,連盤子都放下了。

 

李賢宇端著餐盤,和煦的微笑依舊掛在嘴邊,「我和珉奎剛剛繞了很久都找不到空著的位子抱歉打擾到你們吃飯了。」

 

夫勝寛剛想招呼他們,崔瀚率卻早了一步回應還站著的兩人,「不會,我剛好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跟夫勝寛低聲說了上課見權當道別,崔瀚率禮貌性地向金珉奎與李賢宇點點頭便端起餐盤離開。

 

金珉奎看著走得瀟灑的背影,悄悄地靠在夫勝寛耳邊問他崔瀚率為什麼看起來像要把食堂裡的人都吃了一樣。

 

夫勝寛只是望著吃不到一半的午餐,輕輕的說了聲他也不曉得。

 

/

 

崔瀚率後悔了。

 

即便是前後座的位置,一整個下午他和夫勝寛都沒有交談,說是冷戰但更像他單方面的鬧脾氣,被情緒支配的感覺讓人感到陌生又煩躁,但更讓他難受的是夫勝寛沈默的樣子。

 

一放學便假裝回著訊息,像是在躲避什麼一樣神色匆匆地離開。跟李知勳的約只是胡謅的,走出校門時呆站了片刻便決定拐進咖啡廳,熟識的哥哥們卻都不在,櫃檯陌生的臉孔大概率是新來的工讀生吧。崔瀚率嘆了口氣,打算如往常點一杯巧克力奶昔,點單時卻鬼使神差地要了冰美式。

 

自己平常根本不會喝的冰美式。

 

不太想回家,卻也沒有意願再踏進校園。崔瀚率咬著吸管漫無目的地晃到家附近的公園,他和夫勝寛大部分的童年時光都遺落在這裡。他們長大了,公園倒是沒什麼變。

 

撐著下巴看著在玩具城堡中鑽來繞去的孩子們,他突然想起他們也曾在這裡建立自己的堡壘。

 

腦海中小小的夫勝寛插著腰,威風凜凜地站在插的歪七扭八的旗子旁的畫面讓崔瀚率不禁失笑,明明很有主意的,卻總是偷偷轉頭尋求他的認同,得到崔瀚率肯定的回應後才會再次展露毫無畏懼的樣子。

 

一直以來,夫勝寛的自信來源之一好像是自己,然而今天將每一次鼓起勇氣的他拒於門外的也是自己。

 

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冰美式苦澀的味道在嘴裡瀰漫,崔瀚率皺起眉頭,閉起眼睛仰頭吞下。

 

不熟悉的東西就不要嘗試了吧,就像冰美式,或是冷淡對待夫勝寛。

 

想跟他說抱歉,想跟他說自己不是故意要讓他難過的,想拉住他的手。

 

想要他擁有快樂。

 

夫勝寛說過喜歡他總能客觀分析事情的利弊,做什麼決定都毅然決然走在自己道路上的樣子,但這次,他連面對心裡的聲音都能發現自己膽小的可憐。

 

喜歡他可能是生命中最容易的決定,但或許這份情感對夫勝寛來說只是負擔。

 

崔瀚率想起那部讓夫勝寛用掉半包衛生紙的電影,那時候他只是忙著幫他擦乾眼淚,現在卻突然後知後覺地了解那句話。

 

Take him to the moon for me.”

 

是放手,也是成全。

 

單戀好像很快就要結束了,他覺得有點好笑,眼眶卻不自主地發熱。

 

夫勝寛跟他說想哭的時候看著天空就不會被人發現,但是他卻沒有教會他怎麼一個人留在地球。

 

「崔瀚率!」

 

熟悉的聲音打斷思緒,映入眼簾的不再是追趕彼此玩得開心的孩子們,而是印滿檸檬圖案的亮黃色包裝。

 

「就知道你在這裡。」

 

崔瀚率訝異地睜大眼睛看著撐著膝蓋,整個人氣喘吁吁的男孩。

 

「知勳哥說你今天和他根本沒有約,我到你家也沒找到人,」夫勝寛把冰棒塞進他手中,在旁邊坐了下來,勻好氣才繼續道,「想了一下,你會來的地方大概也只有這裡了。」

 

⋯⋯為什麼?」

 

「不開嗎?好像快融化了。」沒有回應他的話,夫勝寛只是指著他手上的檸檬味冰棒問。

 

不肯順他的意,崔瀚率重複了剛剛的問題,「為什麼沒有去吃飯?」

 

「比起吃飯,找到你好像是更要緊的事。」安靜了幾秒,低低的聲音被風帶入崔瀚率耳裡。

 

夫勝寛把冰棒從他手上拿走,囫圇吞棗地撕開包裝後卻也沒有吃,只是盯著它。

 

他們之間的話題大多都是夫勝寛主導,崔瀚率摸不透身邊的人在想什麼,也望著冰棒發呆,眼角卻不住地飄向夫勝寛,那搓不聽話的髮絲又亂了,他想像往常一樣幫他撫平,卻突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樣的資格。

 

空地上的笑鬧依舊,卻像失了介質,傳不到他們之間。

 

「你腳上的疤怎麼來的你還記得嗎?」沈默許久的人突然開口,沒有等對方回應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時候我爬上樹想拿卡住的球,叫你乖乖等我,你沒說什麼,但在下面一直很擔心的樣子。後來我拿到球的時候太興奮,一不小心沒有踩穩就掉下來了,結果我沒什麼事,被壓在下面的你卻被樹枝劃出傷口。」

 

「那時候你明明腳上都是血,我急得都要哭了,但你卻跟我說——」

 

「還好接住勝寛了。」崔瀚率接過他的話。

 

夫勝寛看著他,手上已經過了最佳賞味期的冰棒黏糊糊的,邊緣融化的部分看起來像是隨時會滴落的眼淚。

 

「嗯,還好你接住我了。」頓了一下,男孩又移開視線,「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時間能一直停在小時候有多好。」

 

停在那些能自然而然抱著你撒嬌的日子;停在那些每天一起走回家的日子;停在毫無顧忌對你生氣的日子。

 

停在我們喜歡躺在你的床上,指著天花板上的星星夜燈,說好要一起去月球的,相視而笑的日子。

 

冰棒上濃稠的液體終於承受不住地心引力的呼喚,一滴滴砸落在地。

 

「如果那樣的話,我們是不是就不會越來越遠。我是不是就能以為你會一直在。」

 

崔瀚率才發現夫勝寛的臉上滿是淚痕。

 

「瀚率啊怎麼辦,我好像喜歡你很久了。」

 

好像從他接住自己的那一刻就開始了,明明早就發現自己的心意,卻害怕成為自己一個人的思春期,小心翼翼地藏著,不能靠近,卻也不願遠離,只能日復一日以青梅竹馬的名義陪著他。

 

原本以為就這樣深埋心底,一輩子也不會有結果的暗戀終究還是說出口了,像是在宣洩無法明說喜歡的那些日子,即使拚命捂著眼睛仍然無法阻止淚水不斷湧出。

 

彷彿要墜落的心跳聲在耳邊響起,崔瀚率看著嚎啕大哭的夫勝寛,像是回到了初次見面的那天。

 

或許那時候童言童語地說著想吃掉夫勝寛不是因為他們是天敵與獵物的關係,只是因為陽光灑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看起來很漂亮。

 

他突然也懂了那部電影對夫勝寛的意義。

 

「別哭了,」蹲在不願意看他的人跟前,崔瀚率拉開夫勝寛遮著臉的手,望進他的眼底,「現在哭的話,會聽不清楚告白的。」

 

他們兩個就像時鐘的指針一樣,即使很慢,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到原處。

 

夫勝寛永遠記得那個夏天,蟬鳴陣陣,而崔瀚率吻過來的嘴裡有著冰美式的苦澀。

 

「我們一起去月球吧。」

 

 

小番外

 

「哇啊崔瀚率你怎麼搞的,怎麼變成這樣?」抓著雪豹明顯飽受摧殘的尾部,夫勝寛嚇得獸耳都要蹦出來了。

 

「沒什麼。」還是一副天塌下來都不管世事的面容,耳朵卻可疑地紅了起來,還想把尾巴從夫勝寛手裡抽出來。

 

「有點奇怪」敏銳地察覺到剛晉升為男友的竹馬有些異樣,小熊貓瞇起眼睛,揪著崔瀚率的耳朵將他拉向自己,「不對,你從星期三的時候就整個人不對勁,甚至還買了平常死都不喝的冰美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看著水潤潤的咖啡色眼瞳,拗不住夫勝寛接連的逼問,銀髮少年撇過頭,悶悶地從口中吐了個名字。

 

是出乎意料的人,反覆咀嚼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夫勝寛像是想通什麼似地睜大眼睛,「你在吃賢宇哥的醋嗎?」

 

崔瀚率不說話,灰綠色的眼睛望著他,看起來既無辜又委屈巴巴的。

 

「我真的不喜歡賢宇哥,就只是個性上很合得來的哥哥罷了,而且剛剛也是他叫我快點來的」終於釐清崔瀚率這陣子反常的原因,夫勝寛忍住笑意,拉著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摩挲著。

 

雪豹看起來還是有點不安,靈活的尾巴耷拉下來,大大的手緊緊扣住夫勝寛的,與他十指交握。夫勝寛突然覺得眼前的人像是變回小時候愛撒嬌的那隻小雪豹,心像是要化成糖漿一樣,黏糊糊的。

 

「而且,我的尾巴一直都只有瀚率能碰。」把紅棕色的尾巴放進崔瀚率手裡,小熊貓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一樣。

 

因為比一般人還要敏感,他一直不喜歡讓人碰到尾部,只有從小就愛埋在裡面睡覺的崔瀚率摸上來時他才不會全身不對勁。

 

崔瀚率只是抱緊了小貓熊蓬鬆的大尾巴,過了好半晌才悶悶地開口,「勝寛是我的。」

 

平時總覺得撒嬌彆扭,但如果是夫勝寛的話,好像真的能展現那些天真爛漫、無所顧忌的樣子。

 

「哎古——知道了知道了,我們瀚率怎麼那麼可愛⋯⋯」滿眼都是笑意地捧著精緻的臉蛋,小熊貓軟嘟嘟的唇像夏夜的風,輕輕吻上雪豹的面頰。

 

其實呀其實,一起去月球這件事,也只想過要和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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